小時候熱愛農曆新年,因為新年代表一連串令人屏息的等待。等著坐車回台北,等著踮腳按門鈴,紅漆木門咿啞一聲打開,門縫裡露出爺爺奶奶久違的笑顏。等著祭祖,點紅蠟燭在曾祖父母遺像前三鞠躬。等著年菜一道道從廚房裡端上餐桌。等著看轉來轉去每台都一樣的賀歲綜藝節目。等著午夜零點門口那一串長鞭炮霹靂啪啦爆開,等著看膽小的狗兒毛毛應聲夾著尾巴竄進床底。等著領紅包,讚嘆紅包上奶奶用毛筆工整寫上的小字「學業進步,身體健康」。領完再等大人不注意,躲到角落抽出紅包裡的鈔票猛數。等著大年初一爺爺的朋友上門拜年,吃招待客人剩下的南棗核桃糕、巧克力和開心果。

快樂的事物很少是一夜間憑空消失,多半是在眾目睽睽下,一片片剝落褪色,像童話故事《幸福王子》的金縷衣。忘了是哪一年,台北市頒布鞭炮禁令,此後再也等不到爺爺在庭院點鞭炮的身影。再過一兩年,老狗毛毛病逝,爺爺奶奶年歲也漸長,小輩體恤老人家操勞,年夜飯改在除夕中午上館子,吃完各自回家,不再留宿台北守歲。接著我赴紐約留學,連續錯過兩年除夕,兩位老人家也像約好了趁長孫女不在偷跑,一前一後走了。爸爸和姑姑將紅漆木門的老宿舍清空,鑰匙歸還爺爺服務的學校,聽說這裡不久後會拆了建高樓。
年夜飯當然還是要吃,但再也不值得等待。除夕和姑姑找家熟識的餐廳聚餐,我們笑著說,這裡的芋泥鴨真好吃,不用做菜洗碗真輕鬆。大家都沒說出口的是:沒有老家可回,沒有年可以過了。

曾經很玄的司迪麥廣告詞「幻滅是成長的開始」,那一刻突然變得如此簡單易懂。長大,就是冥冥中按照某種順序,將所有令人臉頰發燙耳根子發紅的等待,一件件替換成讓心頭微微發酸的無奈嘆息。領悟到家裡的小狗原來不會一輩子蹦蹦跳跳。發現聖誕老人根本不存在,禮物都是爸爸媽媽準備的。還有,學會那扇紅漆木門,再也不會為我而開。

十二月三十一日傍晚,陪大白回家過新年。公婆也住東京都,可東京都不像台北市搭車到哪個角落都只要半小時。我們的返鄉之旅分成三段,先自麻布十番搭大江戶線電車到新宿,再從新宿轉搭京王線電車至府中,然後跳上都營公車悠悠晃晃數十分鐘,才會抵達號稱「也在東京」的公婆家。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目的地是府中市郊區靜謐的住宅區。公婆家住在兩層樓的小小透天厝,門口標示著日文姓氏,一樓有榻榻米和日式拉門。大白按下對講機通話鈕,說聲「是我」,玄關的昏黃小燈就亮了。脫鞋進門,我怯生生地背出剛剛在公車上練習過的「好久不見」,生硬的腔調讓應門的大白媽噗哧笑了出來。一轉身,穿著紅色圍裙的婆婆又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公公幫著在和式矮桌上擺碗筷,客廳裡螢幕顏色失真的老電視,已經開始播映今年度的「NHK紅白歌合戰」。

這是我第一個日本新年,也是嫁來日本後第一次以醜媳婦身份見公婆,緊張得手心冒汗。但正面迎戰神秘的異國文化,緊張中還有更多的期待與驚奇。大白媽不顧媳婦是個日文文盲,嘰嘰喳喳向我介紹各種習俗與菜餚名稱。大晦日,也就是日本的除夕夜,要吃蕎麥麵跨年,一月一日到三日要吃新年料理......

今年大白哥一家子回嫂嫂家過年,老家只剩公婆、大白和我,四口人的年夜飯極簡單家常,一大盤生菜雞蛋馬鈴薯沙拉,加上專為兒子準備的日式炸雞和炸春捲,還有一碗噴香的炸蝦天婦羅蕎麥麵,晚餐就接近尾聲。餐後圍坐在榻榻米前喝茶剝橘子吃,收看數十年如一日的「紅白歌合戰」(日本跨年必看的老牌歌唱大賽),內容老套,但誇張的舞群排場在外籍新娘眼中十分逗趣,不亦樂乎。

原本和大白說好了,跨年的午夜要學某些虔誠的日本人,趕去神社參拜湊熱鬧,順便見識一下神社週邊的市集攤位。可是一旦拿出壁櫃裡的床墊被褥,在榻榻米上打地舖看電視,就貪戀棉被築成的溫暖堡壘,決定放棄寒夜參拜行程,隔日再去大國魂神社開眼界。

  

不記得何時入眠,再張開眼就已是2008年。梳洗完下樓,滿桌子的正月新年料理,盛在三層紅黑漆盒中。婆婆知道媳婦劉姥姥入大觀園大驚小怪,什麼都要拍照,還抿著嘴偷笑,屢次為我變換漆盒隊形取景。日本的正月料理色澤鮮麗,但幾乎都是冷食或偏甜的涼菜,之前估量我的台灣胃恐怕吃不慣,但沒想到清淡口味的蔬食,竟異常適合用來迎接北國的新年。

餐後是日式年糕三吃:一碗年糕鹹湯加一碗紅豆麻糬甜湯暖腸胃,再來一盤麻糬沾花生粉當甜點。我不嗜甜,後兩者淺嘗即止,但對年糕鹹湯完全沒有抵抗力。白胖胖的麻糬在香菇雞湯裡載浮載沉,讓人一口接一口,好幾度差點鬧出被年糕噎死的新春命案。

  

大白警告我別逞強吃撐了,依照日本習俗,正月料理的菜色,新年期間可是要從初一到初三,連吃三天,不膩也難。但顯然他是多慮了,當天晚餐,知道台灣人不習慣吃冷食的婆婆,就體貼地特別為我準備日式海鮮火鍋。大螃蟹熬的鮮美湯底,配料有大蝦、魚肉、貝類、香菇、金針菇、大蔥、豆腐、春菊、高麗菜、大白菜......。光是等待火鍋滾沸的十分鐘,就忍不住口水直流。童年的心跳,竟然在遙遠的東京,這麼輕易給找回來了。

  

明知人擠人,大白仍依約帶我去府中市的大國魂神社進行「初詣」。所謂「初詣」,指的是正月一日(寬鬆一點的算法,是正月一日到三日),到神社和寺院膜拜祈福祈願,保佑一年平安。

大國魂神社是府中市附近最大的神社。通往神社的參拜道上人山人海,從入口到參拜完成要花上一小時,大白說這是小意思,若今個兒去的是人氣最旺的明治神宮,至少要花三小時。幸好等待一點也不枯燥,神社參拜道兩側全是賣小吃、小玩意兒和祈福用品的攤位,廣島燒、章魚燒、糖葫蘆、棉花糖,「廟會」規模比通化街夜市還大上許多,看得我眼花撩亂,直呼過癮。

轉述給壽司妹聽,她大笑:「在台灣也沒見妳去過什麼廟,怎麼一到日本就忙著求神拜佛?」哎唷,對我和大白這兩個信仰一點也不虔誠的傢伙,參拜是其次,最大的意義是觀光客湊熱鬧。新年去哪裡、有什麼儀式,其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從熱鬧中吸飽歡樂的空氣,維持一整年的神清氣爽。

  

「初詣」重要的行程之一,是將去年求得的破魔矢(祈福驅邪用的吉祥箭)、御守(護身符)等祈福用品,懷著虔敬感謝的心,交由神社人員焚燒。大白也帶了他的的御守來燒。在此之前,我從沒聽過日本有這習俗,新鮮非常,但看到焚化場裡那些漂亮簇新的物品遭火舌吞噬,仍忍不住惋惜。那個可愛的大型達摩不倒翁,真的非燒不可?不能年復一年用下去嗎?真懷疑是不是日本商人為了促銷年節用品想出的詭計。

  

我的第一次「初詣」,也抽了這輩子第一支御神籤。以往最討厭算命抽籤,但觀光客人來瘋模式一啟動,誰也擋不住,硬是在參拜後排了二十分鐘的隊,花一百日圓抽了一支籤。排在我們前面、日文說得很溜的老外夫妻仔細鑽研籤詩後,興奮地說他們抽到一支「中吉」。日本神明大概對入境隨俗的外籍新娘有優惠,籤運一向很背的我,竟然也抽到一隻「小吉」,排行第三好的籤。大白將籤詩翻譯成英文給我聽,大體上一切平安順心,逢凶化吉,有貴人相助。夠了夠了,平安就是福,夫復何求?

  

準備離開大國魂神社時,瞥見神社內擺的甘酒攤位,是青年崇敬會為新潟縣震災募款的義賣活動,一杯300日圓。氣溫很低,但義賣活動的年輕工作人員個個看起來很熱血又快樂,忍不住買了杯捧場。甘酒有米香味,喝起來像甜酒釀,心頭也暖呼呼的。

  

同夫婿牽手沿著神社參拜道散步至府中車站,拜別公婆,搭車回麻布十番的小窩。2008的新年氣溫很低,但天氣晴朗、吃到美食、逛了廟會、籤運頗佳,回程還在新宿的紀伊國屋書店,買到我夢寐以求的「2008 Penguin Diary」手札當年誌,每天在可愛的Suica企鵝陪伴下紀錄心情。

今年,也會是個好年吧?

  

【酪梨壽司碎碎唸】

日本新曆年的過節氣氛很濃,連最不注重過節儀式的我,也忍不住恢復孩提時對過年的期待。謝謝大白和公婆的體諒包容,讓我的第一個日本新年,愜意中充滿歡樂。明年我一定會努力學會「好久不見」「新年快樂」「我開動了」「我吃飽了」以外的日語,和可愛的公婆聊天。

差點忘了提,大白媽在廚房準備年夜飯時,跟著電視廣告裡的配樂,忘情哼唱了一整段《涙そうそう》,害我偷偷感動了一下。這首甜美溫馨的歌曲,台灣翻譯成《涙光閃閃》,蔡淳佳翻唱成《陪我看日出》。就用這首歌祝各位讀者新年快樂吧!按此收聽《涙そうそう》夏川里美現場演唱中文字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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