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打來說,奶奶走的時候在廚房,死因是血管破裂。走的很快。

我愣了三秒,回神後第一個念頭是,這真符合奶奶的風格,乾脆俐落不囉唆,討厭麻煩別人。

同樣是當了一輩子的老師,從大陸一起來台灣打拼了數十年,爺爺熱情多話,奶奶冷靜少言。爺爺每次和我通電話,一小時起跳,從出國留學的必要說到聖經佛經裡的真理。奶奶總是在旁邊扮演「不要講了,她很忙,你快放她回去吧」的救星角色。我很愛爺爺,但掛電話時總忍不住帶著罪惡感,打從心底偷偷感謝奶奶。

話少,不代表奶奶的愛比較少。從小到大,我作文比賽得了第一名、考試考的好,她都會「頒獎」,紅包上用工整漂亮的毛筆字寫上一首精心對仗的賀詞,再蓋上爺爺親手刻的印章。有時候紅包換成護背的紙卡,爺爺會在旁邊解釋:奶奶寫了好多張喔,歪一點都不行,一定要寫到最完美為止。奶奶在旁邊笑而不語,露出「無聊,幹麻說這麼多」的表情。

奶奶話不多,但很誠實。今年暑假,我從紐約回台灣探親,她給我的第一句問候語是:「小X﹝我的小名﹞,妳在美國都吃什麼?該減肥了。」

跟奶奶比,我真的是隻肥豬。她數十年如一日,身材瘦削,或許是因為她總是停不下來。去奶奶家作客時,從來沒有看過她在客廳或餐桌上好好坐超過兩分鐘。總是在廚房窸窸窣窣張羅個沒完,每隔五分鐘冒出頭來問我一句「要不要喝湯?」「花生冰棒?」「來一片木瓜?」即使正色建議孫女該減肥後,餵食儀式依然照常進行。

為了強迫她老人家坐下來陪我們說話,最近幾年我們的家庭聚會,都改辦在附近的餐館。

深怕家人沒吃飽的奶奶,自己卻對大餐沒興趣。沒有兒孫造訪的時候,奶奶在家最喜歡吃的是炒蛋、炒青菜和豆腐,偶爾開一個番茄鲭魚罐頭或紅燒鰻罐頭。她不只一次盛讚魚罐頭真是個好發明,好吃簡單又方便。

爺爺奶奶跟兒孫講的都是國語,兩人在家卻用福建方言溝通。雖然他們說仙遊話跟台語很接近,我卻從來沒聽懂過,只知道爺爺叫奶奶「茶內」,奶奶喚爺爺「孟舉」。很多年後,我才發現一個是「釵妹」,一個是「文柱哥」,從綁著辫子的十八歲女孩到八十歲的老奶奶,釵妹還是永遠的釵妹。

去年爺爺走了,家裡剩下奶奶一個人住。攜手數十年的老伴意外撒手人寰,奶奶鎮定的很,臉上不見哀慟慌亂。選了一張爺爺的大頭照當遺照,照片裡的爺爺氣色好棒,笑的慈祥又陽光燦爛。我去奶奶家,她一臉滿足,獻寶似地指著客廳裡的遺照告訴我,「這照片拍的真好,我每天都來跟你爺爺三鞠躬,好像他從來沒離開過。」

奶奶前幾天才過了八十一歲生日。她說自己比別人多活了這麼多年,實在很幸福,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文柱哥不住靈骨塔,骨灰全灑進海裡,過幾天釵妹也要去海上陪他。我趕不上她的海上之旅,寫這篇文章跟最酷的奶奶說掰掰,順便告訴她我會記得減肥。

說到這裡就好,否則奶奶要掛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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