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16日上午十點,我在紐澤西(New Jersey)一張柔軟的不像話的床上悠悠醒轉。拉開窗簾,窗外溫度計顯示的刻度在華氏20~25度間(這是攝氏零下幾度?),人行道旁有厚厚積雪未化,但我絲毫感受不到寒意,因為屋內的暖氣熱得我滿臉通紅,只差幾頭馴鹿就能扮聖誕老公公。

因為時差,頭很重,我在陌生的洗手台前刷牙洗臉梳頭,下樓用渴水而乾枯的喉嚨勉強擠出一句「Uncle、Auntie早安!」,在陽光灑進的落地窗邊餐桌前坐下,大方享用了我在美國的第一頓早餐。半熟荷包蛋、充滿結實果粒的典型美式柳橙汁和塗了奶油和花生醬的烤法國麵包。份量不多,但愛心滿分的家庭式美味,豈是隨便哪個餐館能超越的?

Auntie一邊為我熱牛奶,一邊像老媽媽似地嘰嘰喳喳,問我累不累、昨夜有沒有睡好、棉被夠不夠暖、吃飽了沒,順便向我推銷今天她特意安排的「保證不累普林斯頓大學半日遊」行程。留著落腮鬍的Uncle是個溫文儒雅的畫家,不多話,在旁邊微笑看著另一半點頭。

我學Uncle點頭如搗蒜,其實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中早就被某種超現實的感動淹沒。

「生日快樂。」趁兩老回房間找相機的空檔,我舉起柳橙汁杯和牛奶杯輕碰了一下,用只有自己聽的見的細聲說。

今天是我的二十六歲生日。二十六年前,我在New Jersey誕生,在這兒度過前半段的童年生活。但自從六歲隨著學成歸國的爸媽和妹妹回台灣定居後,就再也沒踏上這片土地過。

久違了,二十年不見的「故鄉」。 如果現在對故鄉的定義已經從「祖籍」變成「出生地」的話,這裡應該可以算是我的故鄉吧?理論上說,這間屋子我二十幾年前就造訪過,只是印象已然淡薄。

六歲以前,我被外省籍的祖父母跨海教育極度成功,在幼稚園說英語,在家和爹娘只說中文,堅信自己是「中國人」;回台灣以後,不會說台語的我,在同學戲謔中發現原來自己是「美國來的阿兜仔」,接著慢慢被劃分成「外省人」;又過了幾年,身份證上的「祖籍」欄很政治正確地改成了「出生地」,所以我又變成「在美國出生的台灣人」。現在拿兩本護照的我是什麼人,連自己也不清楚。我想應該是「90%的中華民國國民+10%的美國公民」?

我沒告訴兩位招待我的老人家今天是我的生日,一方面怕他們大費周章為我慶生或是張羅禮物,一方面想要保留這個小秘密,在26年前誕生的土地,默默為自己慶生。(自以為是感性的尋根之旅)

走出屋外,才發現屋外雖然陽光普照,空氣卻冷到耳朵和手指會發痛,於是我穿著信義路買的黑色及膝100%羽絨衣,戴上皮手套,和Uncle、Auntie一起到以理工科系聞名的普林斯頓大學逛校園。下午在這所古色古香的美麗學校對面的(德國?)酒館用餐,大酒杯裡是酒館新鮮釀造的蜂蜜色淡啤酒,甜美甘純,幾乎沒有啤酒的苦澀;大圓盤裡是洋蔥圈和酥炸海鮮辣拼盤,肥死人不償命,但辣椒末加上熱呼呼的香酥油炸物,實在是冬日下酒菜的無敵組合啊。

我以為沒有蛋糕蠟燭禮物、聽不到Happy Birthday、隔天還得一大早起床搭火車去學校面試的生日很淒涼;我以為沒有情人家人陪伴、還不能上網的生日一定寂寞;我以為二十六歲是一個象徵女性不再青春的致命時刻,免不了一個人躲在床上哀悼自己早逝的青春小鳥。

但我錯了,這是我至今最快樂的一個生日。

應該說是兩個。嗯,別忘了,因為時差,前一天在飛機上,我還偷到一個「台灣時間」的生日。不知道是不是給我安排的生日禮物,我從東京轉機到紐澤西的那段航程,竟然左右座位都沒有旅客,一個人獨霸三個人的位置,把扶手拉開就可以平躺著睡,比商務艙頭等艙有過之而不及。賺到了賺到了。

二十六歲的老女人,Cheers!



註:六十出頭的Uncle和Auntie不是我的親伯伯或阿姨,是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老朋友,移民美國已經四十年。老夫妻的兩個兒子都三四十歲,已經當了阿公阿媽,所以把我當自己的小女孩照顧。這趟來美國面試,多虧有他們願意熱情接待我,讓我以紐澤西為勇闖美東的據點,否則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往返康乃迪克州的耶魯大學、北卡的杜克大學、紐約的紐約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呢。光是住宿費大概就會讓我傾家蕩產吧。

圖說:這就是普林斯頓校門口對面的酒館,入口非常小,但走進去竟然別有洞天,有挑高的兩層樓,還有釀啤酒的工具。這張是我從二樓往下拍的吧台一景。蠢的是,讓我度過愉快二十六歲生日午后的酒館名字,我竟然忘了記。哪個在普林斯頓大學唸書的好心人,改天指點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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