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傳來一陣淒厲的貓叫和鳥鳴,持續了將近一分鐘才平息。

獨自在娘家客廳看小說,我懶得起身察看,心想應該是貓叫春,鳥兒也來湊熱鬧吧?

媽媽回家後,說她拿信時赫見一隻氣絕的灰鷺鷥倒臥在信箱前的石板地上,細長的雙腿怵目驚心。這下我才恍然大悟,一定是最近常在娘家院子裡晃蕩的黃野貓,狠心謀殺了路過的灰鷺鷥。我差點就成了血案目擊證人。

母女倆都很孬,沒人敢碰死鳥。傍晚拜託回家吃飯的爸爸幫忙善後,爹說,乾脆在院子裡挖個坑把鳥埋了吧。

「那要埋在貓旁邊嗎?」我脫口而出。

「什麼貓?」媽媽滿臉疑惑,我立刻低頭掩嘴。Oops,這個埋藏十多年的家族秘密,就這樣被我說溜嘴了。

爸爸笑道:「哎啊,都十幾年啦,兇手娜娜都掛了,可以解密了啦。」

娜娜,是二十三年前剛搬來這個家時,鄰居堅持要送我們的見面禮。鄰居只說是純種的德國獵犬,我們查了犬類圖鑑,研判她是德國短毛指示犬(German Shorthaired Pointer)。

鄰居伯伯給狗取的花名是「安娜」,和她剽悍精實的身型和憂鬱愁苦的臉實在兜不起來,見過她本尊的人聽到狗名都笑到沒氣。叫著彆扭,又不好意思直接改名,我們就改喚她「娜娜」,發音「哪拿」(ㄋㄚˇㄋㄚˊ)。

娜娜來我家住了幾天後,我們才恍然大悟,她會被養了滿屋子狗的鄰居送走,不只因為她是同一窩中體型最瘦小、毛色最淺的,而是她性格頑劣,調皮過動,完全不聽人使喚。

與其說娜娜是獵犬,更像隻怪貓。

娜娜具有貓科動物追捕獵殺的本性,天上飛的草裡跳的,只要會動,體型又比娜娜小,行經她的領土領空,就在劫難逃。娜娜不會飛,但下手快狠準,不管是麻雀、蜻蜓還是蝴蝶,往往沒料到有輕功如此了得的對手,在惡犬口下斷魂。

獵捕到的蜥蜴或老鼠,娜娜會花一段時間玩弄它們,先鬆口,再咬住,再放生,再逮回,七擒七縱,直到獵物精疲力竭而死。遇上攻擊性較強的獵物,例如雨傘節,娜娜會咬住牠們的脖頸,瘋狂亂甩轉圈,直到對方筋脈俱裂或身首異處。Discovery頻道弱肉強食的畫面,天天都在我家後院上演。

十多年前,某晚姐妹倆獨自看家,來不及阻止娜娜獵殺一隻誤闖後院的野貓。

當年媽媽反對我們養狗,我和之之擔心媽媽看到死貓會忍無可忍將壞狗狗送走,急著想辦法毀屍滅跡。

小女生都怕死屍,更別說還是被獵犬利牙凌虐致死的死貓。見沒路用的姊姊慌了手腳,當時應該還是小學生的之之強自鎮定,摸黑用平日鏟狗屎的大鐵鏟,將血肉模糊的貓屍鏟起,在後院的大樹下挖個坑埋了。(事隔多年我依然只長屁股不長膽子,比不上小學生時代的酷妹之之啊)

每當媽媽在後院掘地種菜,姐妹倆都提心吊膽,擔心她會翻到貓骨,發現不能說的秘密。事過境遷後,我們也只敢偷偷向爹報告,就這樣瞞著娘十幾年。

被野貓咬死的灰鷺鷥,勾起一家人對娜娜的回憶,認真聊起來,才發現娜娜至少取過四隻野貓的小命。妹妹偷埋過一隻,爹爹私下處理過兩三隻,媽媽知情的只有一隻。

殺手娜娜不只讓我家後院變成野貓墳場,也熱愛狩獵毒蛇、蜥蜴、青蛙、蛤蟆、老鼠、麻雀。春暖花開時,嘴角還不時出現蜻蜓和蝴蝶的翅膀。

過動兒娜娜永遠有消耗不完的精力,娘家住鄉下,院子頗大,但她每天追趕跑跳碰不過癮,總要繞著透天厝連續狂奔個十幾二十圈才罷休,院子的青草地被她衝出一條圓形黃土跑道。每隔一兩個禮拜,身手矯健的娜娜聽到野性的呼喚,還會翻牆逃家到外頭玩耍。圍牆外牆比內牆高,翻出去就回不來。玩累了再到門口嗚嗚哀鳴,求我們讓她回家吃晚餐。

有天爸爸要出門,鐵門才剛打開一條縫,娜娜就像脫韁野馬般狂奔出去,盛怒下的爸爸用力將鐵門關起,娜娜的尾巴硬生生被夾住,沒斷,卻輕微骨折,從此尾巴最後一截就歪了。

歪尾巴娜仍沒學到教訓。某回她翻上圍牆,學貓咪在只有十公分左右寬的圍牆上凌波微步,樂極生悲,誤入隔壁鄰居在圍牆上豎立的防賊刺刀蛇籠。鐵絲網上遍布鋒利的小刀片,她被割的遍體鱗傷,渾身淌血,困在蛇籠圈成的隧道裡嗚嗚哀鳴,直到我們想辦法將這隻大笨狗抱下來。

我家天才老爹對娜娜的生命力很有信心,沒帶她去看獸醫,只在傷口上撒滿雲南白藥,用紗布隨便包一包,過沒幾天娜娜又活蹦亂跳開始爬牆。

娜娜是隻笨到極點的壞狗狗,曾咬傷清潔隊員的手(清潔隊員把手貼近鐵門縫隙逗她,不料娜娜嘴快一口咬下,害爸媽賠錢又道歉)、撲倒來作客的鄰居小孩(小孩背上都是瘀青的爪痕,晚點發現說不定沒命了)、鬼吼鬼叫、隨地大小便、不會握手,不肯坐下,不服指令、不愛洗澡,但她還是我的好朋友。我愛在天氣晴朗的下午,幫娜娜抓爪縫裡的壁蝨,跟她在草地上玩摔角,直到她表情嫌惡地掙脫我的懷抱。

由於媽媽不准臭狗進屋,娜娜平日睡在一樓陽台的狗屋裡。每到晚餐時間,娜娜就會站起來用前腳狂敲客廳的落地門,提醒主人應盡的義務。娜娜很煩人,餓的時候猛敲門,空虛寂寞覺得冷的時候也要敲,透明落地門都被狗爪刮成毛玻璃。

娜娜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在院子裡日曬風吹雨淋,過著半野放生活,幾乎沒生過什麼病。鐵胃娜娜什麼都吃,連院子裡的塑膠花盆,都一口一口咬成碎片整個吞下肚,不會胃穿孔或鬧肚子。我們常笑她是隻不折不扣的賤狗,個性賤,命也很賤。

直到有一天,賤狗肚子上生了一個大瘡,遲遲未癒,獸醫診斷的結果是惡性腫瘤。得了癌症的娜娜吃不下,跑不動,愈來愈瘦。

娜娜十歲那年,爸媽去歐洲開會旅遊,家裡只剩讀大學的我和讀高中的妹妹。那個禮拜,娜娜的病情迅速惡化,無法進食,只剩一把骨頭,像雕像般僵立,不哭不叫,似乎連眨個眼都會痛。有天早上我不見娜娜蹤影,找了半天才發現她默默躺進窗邊花圃裡等死,被我找到後,才費力地爬出來繼續當雕像。

我們都相信她一定能挺過來,沒考慮過安樂死,因為娜娜不是隻普通的狗。開玩笑,她可是九命怪狗娜娜啊。

待爸媽從歐洲趕回家,見了娜娜最後一面,她終於放了心,嚥下最後一口氣。那天早上我趕著回台北上課,出門時在院子裡發現冰冷僵硬的娜娜,把眼淚一路忍回學校,才趴在宿舍桌上嚎啕大哭。

對不起,讓妳受苦這麼久,什麼都沒能為妳做。終於不痛了吧,娜娜。

爸爸將娜娜埋在院子裡的小土丘裡,緊臨她最愛爬的那面圍牆。這麼一來,不管她想飛簷走壁,還是紅杏出牆,都很方便。

至今每次回娘家,拉開鐵門,我總有一瞬間,以為娜娜會從後院用跑百米的速度竄出來,用骯髒的爪子撲在我身上打招呼,順便展示她最新的獵物;走在東京街頭,偶爾見到跟娜娜長相神似的德國獵犬,我也會興奮地拉著大白說:that's my dog!

娜娜死後,媽媽不願再養狗,笑說「家裡的畜牲已經夠多了」,「如果狗會洗碗,我才考慮再養一隻」。

話是這麼說,每年我說要寫篇〈我的媽媽〉當母親節禮物,媽媽都催我先寫娜娜,這隻她口中又笨又不乖的壞狗狗。

【酪梨壽司碎碎唸】

壽司媽補充,當年娜娜剛來我家一年多時,媽媽曾考慮過把她送去鄰居家德國獵犬上過的訓練學校。傳單上保證可將愛犬變成有教養的紳士淑女,壽司爹看完說:「那妳乾脆送我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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