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下午,大白爹打電話給大白,說佐賀的阿嬤過世了,請我們趕快準備喪服,隔日搭機至佐賀老家奔喪。

佐賀的阿嬤,不是島田洋七那個赫赫有名的「佐賀的超級阿嬤」,而是大白住在九州佐賀縣的阿嬤。

大白家的佐賀阿嬤,生於明治45年(1912年)1月3日,只比中華民國小兩天;卒於平成24年(2012年)4月23日,享壽100歲。

◎喪服

收到消息後我火速搭電車出門,手忙腳亂張羅了全套喪服、黑絲襪和葬禮專用手提包。

阿嬤年紀大,這幾年又臥病在床,大家早有心理準備。老實說,讓我最悲傷的不是素未謀面的阿嬤過世,而是花了好幾萬日幣添購又醜又貴的喪服。

日本的喪服設計和價格簡直是用來懲罰活人的。素面全黑,但可不是隨便一套上班的黑套裝就能打發,而是一種款式老派、質感廉價(多為化纖布料)、黑得很深沉的套裝,保證你不會想在其他場合穿,就算穿了也會一眼被識破是喪服。

女性的黑色喪服套裝,通常是領口很高、裙長過膝的連身裙,搭配袖子很長還有墊肩的西裝外套,設計保守端莊,一穿上就老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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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平價連鎖西服店時,我在兩萬九千九和三萬九千九日圓兩種價位的女性喪服之間掙扎。照理說這麼少穿的衣服,買便宜的交差就好,但兩萬九千九的那款醜到天理不容,讓我倒抽一口寒氣,不想第一次見佐賀鄉親就是這模樣,最後咬牙買了貴的那款,心到現在還在滴血。只好安慰自己,這是對阿嬤的尊重。

男生也沒好到哪去。乍看都是黑西裝,日本人還是能辨別喪服和一般黑色西裝的差異。大白有幾套黑色西裝,仍得買一套黑色喪服,那套中等價位的男性喪服西裝,質料極差易皺,要價五萬日圓(西裝外套+西裝褲)。搭配純白襯衫、黑領帶、黑皮鞋、黑皮帶、黑襪子。

搭配喪服的高跟鞋和手提包都得是全黑素面的,不能有任何閃亮材質。我手邊的黑色包包的有銀色金屬扣,另外買了一個喪禮專用的化纖布面手提包,一萬日圓又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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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找出一雙沒有任何金屬扣飾或閃亮材質的黑色高跟包鞋,才發現這幾年開始慢跑後腳變大了,右腳有點緊,但又捨不得重買這種幾年穿不到一次的鞋,只好學灰姑娘的姊姊忍痛硬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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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飾只能搭單圈珍珠項鍊,通常是短的白色珍珠項鍊,也有人會戴灰色或黑色的珍珠項鍊。項鍊沒有規定非戴不可,但是當妳穿上那套又黑又土的套裝,就會覺得還是配條項鍊會好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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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必要的喪禮配件是念珠,日本人稱「数珠」。男性念珠的珠子大顆粗獷,女性的小顆秀氣,喪禮全程握在左手中,悼祭或誦經時雙手合十,掛在虎口,不同宗派有不同的使用方式。我沒買念珠,先跟婆婆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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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夜或喪禮後,如果要進喪家的廚房幫忙,記得還要自備黑圍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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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買,幸好阿嬤家也沒這麼講究,在場所有女眷都直接使用廚房裡現有的花圍裙。

極少數人會穿繡上家紋的和式喪服,美則美矣,要價不斐。通常是繼承家中長輩代代相傳的喪服,或上流社會的人才穿。例如後藤真希兩年前母親過世時身上穿的這套,身著喪服的美女,更顯楚楚可憐,讓日本鄉民心醉不已:

後藤1 後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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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席阿嬤喪禮的上百人中,我只看到兩個人穿這種和式喪服,兩位都是阿嬤的孫女,前襟繡了家紋,應該是阿嬤傳給她們的。

有網友問我,為什麼不上網買或是用租的?最便宜的網購喪服一萬日圓有找,據說也有租借服務,但是我沒試穿過覺得不保險,而且趕著隔天就要穿,萬一稍有延遲或是不合身就來不及換了。只能祈禱自己未來數十年身材都不變形,這套就能穿一輩子了。

◎瞻仰大體

日本喪禮的主要儀式通常在兩三天之內完成,一般而言,分成「通夜」(在自宅舉辦的守靈儀式)和「葬儀」(公開的告別式),告別式當天就會火化,之後骨灰會供在家中佛堂前一段時間(七七四十九天?),再交由死者生前信仰的寺廟下葬。日式葬禮細節依據地區和宗教而有不同,但與台灣繁複冗長的傳統喪禮相較,算是效率極高。

我和大白在阿嬤過世後隔日晚上才趕到,當時大白爹和佐賀當地的親友鄰居已經辦完「通夜」,將阿嬤移靈到專門舉辦告別式的會館,在此籌備排練隔天的葬禮。

寒喧致意後,公婆請我上前瞻仰阿嬤的遺體。棺木裡躺著一個身形嬌小、頭髮花白稀疏、抹了脣膏的老太太,身體全被衣物裹著,只露出一張臉。或許是禮儀師妝化得好,絲毫不顯僵硬蒼白,臥病多年的阿嬤,氣色卻看起來健康自然,彷彿睡著了一樣安祥。大白也很驚訝阿嬤一點也沒變。

這幾年阿嬤中風臥病在床,已經認不得人,婚後大白並沒有帶我回九州拜見她。這是我見阿嬤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我在心裡向阿嬤打招呼:阿嬤,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原以為看不熟識的人的遺體很毛,但現場氣氛莊嚴,根本不會胡思亂想,不用自己嚇自己啦。

◎鞠躬車輪戰

阿嬤的喪禮是依照她生前信仰的「淨土真宗本願寺派」(日本佛教的一支)習俗舉辦,告別式氣氛平靜肅穆,無人淒聲號哭,只有席間偶爾傳來的細微啜泣。家屬和親友代表分別上台發表追思感言後,就在僧侶莊嚴的誦經聲中,眾親友輪番上前悼祭。

直系血親先上場,向僧侶鞠躬,轉身向在場賓客鞠躬,走到阿嬤的靈位前鞠躬,拈一小撮香粉到香爐中焚燒,手持念珠合十祈禱,後退一小步,朝阿嬤的照片鞠躬,再向僧侶鞠躬、向賓客鞠躬,回到座位。

之後輪到觀禮賓客按照座次,在禮儀師的引導下依序上前焚香祭拜。

現場賓客約上百人,每個人悼祭阿嬤時都要過來朝死者家屬鞠躬致意,我們則鞠躬答禮。送客時再排排站,向離場的賓客一一鞠躬,口中還要不斷感謝他們來參加葬禮。遇上比較多禮的賓客,你來我往的鞠個三四回合也是正常的。

葬禮全程不過兩小時左右,就回禮回到我腰都直不起來了。真佩服腰骨軟Q的日本人啊。

◎ 火化

葬禮當天遺體就會火化,通常是在葬禮結束後遺棺到火葬場,進行火化儀式,但是當日火葬場的時間表很滿,所以阿嬤是先在上午舉辦家祭,供至親瞻仰儀容,中午前火化,下午的告別式(公祭)現場只有骨灰罈和遺照。

在蓋上棺蓋前,至親們在阿嬤的棺內放滿各色花朵,最後再放上幾隻自己折的紙鶴,代表無盡的追思和祝福。阿媽的女兒和孫女,因為和她相處時間最久,感情也最好,連棺木內的花朵都費盡心思斟酌擺放的角度和配色,喬了好久,邊放邊流淚。那場面太溫柔催淚,我的眼眶也紅了。

棺木推入火葬場前,現場工作人員將棺木上方的小窗打開,讓親人見阿嬤最後一面。大夥兒排隊輪流撫摸阿嬤的臉頰和額頭,對她低聲說話。 即便我跟阿嬤如此不熟,也不好意思不摸。

摸完阿嬤的臉,我心頭一驚──不是因為害怕或冰冷,而是百歲阿嬤的皮膚,比年紀只有三分之一的我細嫩柔軟好多!

我要是活到一百歲,皮膚可能跟阿嬤一樣好嗎?

想起超級名模海蒂克隆的名言:「許多人問我,我生完孩子後也能看起來跟妳一樣嗎?我反問:別開玩笑了,妳生孩子前有看起來像我這樣嗎?」

◎撿骨接力

遺體火化後,親人分列於棺木兩側,右側的人先用長筷子挾起骨頭,左側的人在空中用筷子接過,再放入骨灰罈。

這就是為什麼日本在用餐時嚴禁直接用自己的筷子遞食物到另一個人的筷子前。只有在葬禮撿骨時,才用這種人傳人的方式挾東西。

百歲阿嬤的骨質非常鬆脆,高溫燒過後幾乎是一挾就碎成粉末,自己挾就已經有難度,要用挾嫩豆腐的巧勁才能保持完整,還要跟別人接力對挾,嚴格考驗使用筷子的功夫,不小心就有可能在放入骨灰罈前將阿嬤的骨灰撒一地,壓力很大。

不只我緊張,現場親友也挾得險象環生,滿頭大汗啊。

◎跪坐大考驗

喪禮過後,比較親近的親戚和鄰居會一起送骨灰回家,進行下一輪的誦經和用餐。

骨灰供在家中靈堂前,眾親友跪坐在榻榻米上聽僧侶繼續誦經,手持念珠一同為阿嬤祈福。這個儀式費時多久不確定,但我個人覺得是一輩子。婆婆和大白體貼我是不擅跪坐的外國人,要我躲在最後面的角落,每當跪到痠又麻,就偷換個姿勢伸展雙腿,休息一下。

但蠢蛋就連這樣都能捅出簍子。當眾人低頭誦經到一半,我腿太麻失了重心,換姿勢時一個踉蹌,右腳大拇趾趾甲就這樣硬生生戳進榻榻米縫折了一下,痛得我悶哼一聲,眼淚當場飆出來,全場親友都用餘光瞄我,糗到我寧可承受滿清十大酷刑。幸好有穿絲襪,趾甲沒斷,但隔天就瘀青了。

我問大白他跪了這麼久,不會難受嗎?他說一點也不,小時候練劍道時(嬌滴滴的大白說他小學就拿到劍道最高段位,是唬我的吧?)(是我自己耍笨把大白口中的kendo first grade 「初段」誤會成最高段位了,而且他是國小三年級開始練到中學二年級才拿到的啦)跪的可是硬地板,一跪就是幾小時,習慣了。看來日本人不只腰骨軟Q,腳骨構造也和我們差很多。

◎喪禮後的晚餐

在漫長的誦經後,大夥兒將和式矮桌搬回榻榻米,在靈堂前邊吃晚餐邊喝酒聊天,氣氛熱絡歡愉,與方才的莊嚴肅穆有如兩個世界。

大家吃著外送壽司配啤酒或熱茶,回憶阿嬤的往事。老人家說的佐賀方言鄉音很重,我的日文又破,靠著大白不時低聲翻譯,勉強聽懂一些小故事。

阿公和阿嬤都是小學老師,阿公在大白爹五歲時就英年早逝,阿嬤獨力將三個小孩拉拔大。大白爹上有一姊,下有一妹,在家排行老二,也是唯一的男孩。

大白媽和大白爹是同鄉,彼此在佐賀時並不相識,成年後分別赴東京工作,才由大白阿嬤從中牽線,介紹兩人認識,進而交往結婚。大白媽是大白阿嬤的學生,大白媽一直把她當成嚴師,又敬又怕。

大白爸媽結婚後,每次阿嬤從家鄉寄來禮物特產,大白媽寫感謝信致意,都會被原信退回,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紅筆修改的痕跡,一一訂正錯別字和敬語的正確用法。

大白說,阿嬤不只對媳婦特別嚴格,所有晚輩的來信她都會用紅筆訂正後寄回,是當老師的職業病。

有位親戚回憶,阿嬤家住在山坡上,某次有位女性晚輩帶了夫婿一同造訪阿嬤。那個年代的規矩是,女性要走在男性的後面幾步,但那位女晚輩因為對路比較熟,在前面領路。阿嬤見狀,直斥對方失禮又沒教養,怎麼可以走在丈夫的前面?

於是阿嬤勒令那對夫妻立刻下山,重走一遍

聽完這些溫馨勵志(?)小故事,我真心慶幸自己生對時代。

◎餐桌上的眉角

喪禮當晚,我和大白借住在大白的小姑姑家。大白的小姑姑,也就是大白爹的妹妹,曾遠嫁長崎,離婚後帶著小孩回娘家長住。小姑姑平日笑容和藹,但板起臉來教訓人時,頗有乃母之風。

隔天早上全家人一起吃早餐,大白媽遞給我味噌湯和白飯,我依序接過擺在面前,小姑姑看了一眼,厲聲糾正:「味噌湯要擺在白飯的右手邊!

從來不知道有這等規矩的我,急著將湯和飯調換位置,手一抖,湯灑了滿桌,頓時羞紅了臉,連聲賠罪,大白媽也跟著道歉,找來抹布幫我擦桌子,要我趕快去廚房洗手。

小姑姑嘴上很客氣,笑著說沒關係,心裡可能已經將這個外國笨媳婦打了一百個叉。

好不容易將殘局收拾好,驚魂未定地開始用餐,小姑姑又突然盯著我的手瞧,淡淡說了一句話。

我當下沒聽仔細,想說慘了,不會又壞了什麼規矩吧,嚇得魂飛魄散。結果她只是想肯定我「拿筷子的姿勢非常標準」。

這麼說可能是為了化解方才的尷尬,但我懷疑是說給我婆婆聽的,因為放眼望去,飯桌上只有婆婆的筷子拿法稍微比較不標準。

那一瞬間我鬆了一大口氣,也突然好想拍拍婆婆的肩,這些年來辛苦妳了.....

餐後大白低聲告訴我,這些餐桌上的眉眉角角,都是阿嬤生前最堅持的禮數。

隔著一個西方極樂世界的距離,佐賀阿嬤還是沒忘了給初次見面的笨蛋孫媳婦一記當頭棒喝。

親愛的阿嬤,一路走好,請保佑我傻人有傻福,早日將您的愛孫教育成一個鐵錚錚的男子漢吧。

【酪梨壽司碎碎唸】

阿嬤家在佐賀鄉下的山裡,老家被政府徵收作為水壩用地,搬到附近再蓋了一棟新屋。照片中是阿嬤老家附近的風景。大白生於東京長於東京,童年時幾乎每年暑假都會被送回佐賀阿嬤家住一個月。(顯然一個月太短,不足以將公主變男子漢)

佐賀是個美麗的好地方,但那三天兩夜辦喪事的精神壓力太大,腰酸背痛腳麻,晚上打地舖又沒睡好,我回東京後整整萎靡了兩天才恢復元氣。緊接著是日本黃金週假期,又得迎戰更激烈的挑戰了。(綁頭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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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wyu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7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