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整鬧鐘鈴聲大作,平常準時勒令它閉嘴的人沒有動靜,放肆地多響了兩分鐘。我摸黑尋找鬧鐘開關,發現身旁的丈夫仍裹著羽絨被發抖。摸摸額頭試溫度,哇,好燙。

「發燒了,今天還要上班嗎?」

「不能不去。」

大白手上的專案正進行的如火如荼,每天都加班到凌晨兩點才回家。如果拖了一天進度,不知會有什麼後果。話雖如此,這傢伙明顯四肢無力頭暈腦脹、高燒至少三十八九度,現在放他去上班,不如給他一把武士刀表演切腹,還死的比較壯烈淒美。

「別了吧?我幫你打電話跟主管請假。」

男人無力抗議,虛弱地點點頭,細聲背出專案經理的手機號碼,並指導我「田中」這個日文姓氏的正確唸法。

「摸西摸西,田中桑嗎?我是大白太太,今天大白重感冒,正在發高燒。我看他病得挺嚴重,得帶他去看醫生。」

陳述完大白的病情,我很自然的停頓了兩秒鐘,等待對方接話。一般來說,儘管再不情願,正常的主管都會稍微問候一下,慷慨附贈「真遺憾,他還好吧?」「祝福他早日康復。」「今天就請他放心在家休息吧!」之類的場面話。

可是電話那頭的田中桑,不僅冷淡,還惜字如金。聽完上面那段報告,他只說:「喔。」

裝賢淑的大白妻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繼續接下去:「我想幫大白請假一天,不知道是否能得到您的批准?」

「嗯哼。」面對我禮貌的問句,田中桑只發出毫無表情的兩段音節,依我猜測應該是表示「知道了」。還是,大白忘了跟我說,他的老闆是個啞巴?

「另外,大白請我將他昨晚完成的工作檔案先寄給您,造成不便麻煩您多多體諒!」

「請他打電話給我。」輸入「工作檔案」四個關鍵字,田中桑大腦內的語言區塊好像才被啟動,用了一個祈使句。

我壓抑想要問候田中桑一家老小的衝動,努力保持語氣溫柔可人。潑婦罵街是要看對象的,若惹到頂頭上司,害丈夫年終少領一半,一整年來大白每天焚膏繼晷的工作,就等於是做心酸的。

「不好意思,大白現在吃了藥昏睡中,等他醒來,我會請他儘速回電給您。謝謝您!」

掛了電話,我忍不住回頭問昏沉的大白:「田中桑英文不好嗎?」

「不會,田中桑是東大畢業的,英文口語還不錯。」

外籍新娘得很羞愧的招認,由於本人的日文還停留在嬰兒學步期,剛剛和田中桑的對話,除了「摸西摸西」,盡是英語發音。所以我一度懷疑,是不是在大清早接到陌生女子的英語來電,讓田中桑的大腦語言認知系統錯亂,導致暫時性失語。可再轉念一想,大白身處外商,平日工作就要用到大量英語,有不少國外客戶和海外出差機會,田中桑電話裡那句「請他打電話給我」也字正腔圓不帶口音。結論是:田中桑應該不是會被兩句英文嚇到倒彈三尺的普通日本老百姓。

「那他是不是有病!下屬的太太打電話去請病假,他一聲問候也沒有,好像應付煩人的推銷員,他以為你裝病嗎?」

「不,我昨晚在辦公室感冒症狀就很明顯,提早兩個小時回家,大家都知道。」大白說的「提早兩個小時」,也已是午夜時分。

「所以是怎樣?他特別討厭你?」

「也沒有。他不在乎我,只擔心我的病情拖累他的專案進度這就是日本人啊,不喜歡造成人家的麻煩,也不喜歡人家造成他的麻煩。在工作場合,沒有人同情弱者。妳別放在心上。」平常最愛因為小事抓狂的大白,提起機歪冷血的老闆,竟然一點都不激動。

我聳聳肩點頭,不想再用這個不愉快的話題,過度消耗病人的體力。將大白交代的檔案寄給田中桑,順便把電話裡的病假訊息再用簡單明瞭的英文重述一次,還設了信件閱讀追蹤。兩分鐘後追蹤標籤顯示,我的信被打開讀過,卻沒有任何回覆。

沒有「收到了」,沒有「謝謝」,沒有「請多保重」,什麼都沒有。就算有,應該也是「叫那個偷懶又不敬業的傢伙看完醫生快滾回來上班!」這樣的句子吧。

睡了兩個小時,出門看醫生前,大白遵旨撥電話給田中桑報備,交代了些工作上的細節。通話結束後,我急著想證明田中不是個冷血動物,問大白:「田中桑有沒有問候你身體如何?祝你早日康復?」

「沒有耶。他只叫我看完醫生,要把剩下的簡報做完,寄給藤木桑。」 說著說著,大白又下意識地打開電腦,開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寫信收信,儼然要把茶几當成辦公桌工作起來,直到被我硬拖出門看醫生。

步行前往醫院的路上,我好奇問大白,他是不是公司裡最認真的幾個模範員工之一,或是受到老闆特別重用,否則怎麼每天都要半夜才能回家,週末有做不完的工作,連生病都得燃燒生命到最後一刻?大白說才怪,他算是比較「偷懶」的員工,公司裡認真的同事,幾乎每天都清晨四、五點才下班,也沒聽過他們吭一聲。

四、五點?有沒有搞錯,以前的公司偶爾要加班到晚上十點,我都視茫茫髮蒼蒼,心生辭念。更別說之前聽過一則真實笑話,台北辦公室某行銷同仁小咪,有位在同公司紐約總部擔任行銷工作的美國朋友愛倫。某天紐約愛倫透過MSN向台北小咪抱怨:「我的老闆太過份了,近來逼我加班到好晚,每天都是我幫辦公室關燈。」到底多晚?小咪很好奇紐約行銷人的作息。「我連續一個禮拜,每天都工作到晚上七點!七點鐘才能回家耶!妳能想像嗎?」愛倫好委屈。

「當然不能想像。」小咪搖頭嘆息,七點鐘我們才剛坐下來聽廣告公司的簡報,七點鐘還有同事打電話訂「下午茶」,七點鐘才有空跑第一次廁所、喝第一口水,所以當然不能想像「七點鐘回家」的光景。一個公司,兩個世界,台北和紐約的距離竟然這麼遠。也沒聽說紐約辦公室比我們少賺錢,莫非是工作效率是我們的三倍?

想著想著,我噗嗤一聲笑出來,有意將這個小笑話與大白分享,又擔心說出來只是雪上加霜。見我偷笑後猛然沉默,大白反倒搶先分享了一則熱騰騰的黑色幽默──聽說上司今天請病假,大白手下的年輕同事高橋,剛才偷偷寫信問他:「大白桑,你要辭職了嗎?你辭職了,公司裡就沒有剩下重視work-life balance的同事了耶,我很孤單。」

Work-life Balance?Ba你的頭啦!像大白這樣每天拼命工作到三更半夜的人也可以被當作公司中「工作生活品質兼顧」的代表?我聽畢駭笑:「不要再瞞我了,除了高橋桑,你的老闆同事都是植入工作狂晶片的機器人吧?你說去上班,其實只是去工廠按鈕啟動機器人,監督他們的工作進度,對不對?」

「妳現在才知道。」大白擠出一絲詭異又猙獰的苦笑。

到了熊本某家小醫院掛內科門診,又是另一個世界。候診室裡,年輕的護士小姐用最甜美的聲音叫號,再不斷重複將看完病的年邁病患一路送出診間,口中掛著笑容叮嚀:「要好好照顧自己喔!」老奶奶答禮:「謝謝妳們,真的好溫柔又專業。」雙方表演九十度鞠躬沒完沒了,相送到海角天邊。

大白看完病,拿著處方籤至隔壁藥局領藥,藥師印出三張精美漂亮的藥單,將有發燒症狀才要吃的「頓服藥」和照三餐定時服用的「內服藥」分開列表,表格上詳細列出患者姓名、藥師姓名、就診醫院、領藥年月日、藥品包裝照片、服用時間與劑量、藥效和注意事項。男藥師花了十分鐘,不厭其煩地對大白解釋每一種藥品的特性和服用方式。最後,還在藥單上蓋上值班藥師印章以示負責,將藥品和藥單分門別類裝入大小剛好的透明塑膠藥袋中。

「這裡的護士和藥師說話都好溫柔細心喔!」我很驚訝。習慣了台灣、美國醫院掛號處和藥局裡的晚娘臉孔,這是我第一次踏進日本醫院,也是第一次見到醫病相處如此融洽的奇景。

「這很正常。那是她們的工作。就算心情再不好,也會保持專業的工作態度。」大白的評論澆了我一頭冷水。

真的是這樣嗎?這是不是可以解釋,為什麼東京的通勤電車神似活動停屍間,我在百貨公司和各公司行號裡,卻從來只見溫柔笑臉?大白面對客戶,也會露出那樣必恭必敬的專業笑顏嗎?那些對工作鞠躬盡瘁的日本人,是不是將所有的淚水和過勞都往肚裡吞,直到噎死自己?

我曾多次苦勸大白莫再貪戀高薪,保命要緊,他保證領完今年年終就會開始找新工作,但無法保證新工作一定可以在正常時間下班回家。說來可憐也可笑,一直有獵人頭公司與他接觸甚至挖角,大白卻因為總是在加班或出差,無法排出時間面試。也曾考慮先辭職再覓頭路,可大白又沒有安全感,擔心若運氣不好找不到滿意的,夫妻倆要同喝西北風。這就是所謂荒謬的兩難──Catch-22嗎?

我也曾在大白晚歸時,心疼地跟他提議,不如我也在東京找個工作,兩個人賺錢快一點,他就可以找輕鬆一點的工作,不用每天都這麼晚回來。他搖頭:「妳去上班,只會讓妳的壓力變大,不會減少我的,搞得兩個人生活品質都不好。所以除非妳有真心喜歡的工作,不需要為了賺錢去工作。」

現在回想這段對話,似乎有那麼一點懂了。本人的加班極限是十一點,十二點要上床睡覺,缺乏睡眠會翻臉,如果在東京找個MBA畢業生的典型工作,想必沒兩天就遞辭呈。

領完藥回家,瞄到一則網路新聞「每天加班五小時操到死,豐田員工過勞死獲賠」。2002年任職於日本豐田汽車的一名三十歲男子內野健一因過勞猝死,家屬對資方提出告訴,上週終於獲得法院判決勝訴。內野先生過世前一個月,平均每天加班至少五個小時以上。我將這則新聞轉述給正在病床上苦讀產業分析報告的大白聽,他想了一下,認真問:「才五小時啊,是從幾點下班開始算起?」

不知道,新聞上沒寫那麼仔細。

「那麼,請妳現在認真紀錄我每天上下班的時間。如果我哪天不幸過勞死,一定要記得上法院告我公司,說不定就發財了。」

【酪梨壽司碎碎唸】

有位讀者留言:「昨天剛看日劇《工作狂》(働きマン)裡菅野美穗重感冒仍繼續在公司忙到昏倒,接著看你家大白桑也是,不禁想果然不是漫畫或日劇亂演,大和民族真是太強啦!」

心有戚戚焉。或許未來我還是把小壽司送回台灣讀書工作,孩子可以活得比較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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